从1950年到1980年,我整整过了三十年的胡同生涯。岁月沧桑,风华正茂,怀旧迎新,不胜感慨。
中央戏剧学院是一所名符其实的胡同里的名牌大学,至今校址仍坐落在东城区的棉花胡同里。1950年初,戏剧学院尚在筹建中,我从燕京大学新闻系调入参加工作,就开始了一段长达三十年的胡同生涯。当时,棉花胡同12号属院本部,22号是教工宿舍。那时我还是石头王老五的光棍族一员,就住在院部临街的一排二层简易楼上。
中央戏剧学院原来准备命名为国立戏剧学院,是建国后极有知名度的最高戏剧学府,是在华北大学第三部结束后,1949年秋天开始筹建的,同时汇集了延安鲁艺、东北鲁艺、南京剧专以及社会各界的戏剧人才,经过半年左右的准备,于1950年4月1日正式成立,院长是欧阳予倩,副院长曹禺、张庚、沙可夫以及稍后的李伯钊、罗光达、白鹰等戏剧名流,可谓是艺术学府空前绝后的最强阵容。
开始,中央戏剧学院的机构很是庞大,除教学部门以外,还有歌剧团、舞蹈团、话剧团等几个演出单位,随后相继独立出击,成为中央级和首都一流的几个剧院。可以说,中央戏剧学院是北京戏剧界的一个娘家,多少院史都得与她挂上一笔。
这么一所国内外驰名的戏剧学院,不少人想不到会是颇有特色的“胡同里的名牌大学”。挂牌的棉花胡同12号院部,占地面积实在太小了。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四层的办公楼,四层的教学楼,四层的学生宿舍楼,还有多个排练场、排演室、钢琴室、练功房、图书馆、资料室、大操场,以及最后盖起的实验剧场等,一应俱全。
这所胡同里的名牌大学,不仅院部在胡同,许多教工宿舍也分布在东、西两个城区的十来个胡同里,其中最著名的如铁狮子胡同3号(如今是欧阳予倩故居)、棉花胡同22号、鼓楼东大街103号(草厂胡同是后门)、小经厂(后改实验剧场,现改宿舍楼)、秦老胡同、香饵胡同、南下洼、冰窖胡同、帽儿胡同等等,不一而足,其中我住过的就有好几处。
铁3号当初就是全院的“司令部”所在,不仅欧阳予倩院长在此终老,他也是终身院长。其他如曹禺、沙可夫、光未然(张光年)以及稍后的金山、孙维世,都曾在这里住过。欧阳老及曹禺已尽人皆知,其他几位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光未然(张光年)是戏剧学院初成立时的教育长,这个职称很有点古怪,既不称教务长,也不是常务副院长,后任再无此一称谓。光未然是全国知名的诗人,不朽的《黄河大合唱》的词作者,早先还当过抗战时期的救亡演剧队队长。
沙可夫(原名陈微明)是苏区老革命,文化先驱,1963年病故。
金山和孙维世夫妇二人,稍后也在铁3号住了几年,直至“文革”浩劫,孙维世被“四人帮”迫害致死。金山受尽折磨,劫后余生,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还当了中戏的院长,因操劳过度,心脏病突发逝世。
铁3号初期还是戏剧学院创作室的驻地,有一批剧作家在此出没,如今名气颇大的乔老爷(乔羽),就是从这里起步的。
此外,院部斜对过的22号宿舍,是人文荟萃的一个院落。演剧二队队长王负图,曾当过戏剧学院多年的教务长,他后来奉调到外交部当文化参赞去了。表演系最早的系主任舒强,也曾是演剧队的核心领导人物之一,他和夫人熊焰也在22号住过多年。歌剧系主任马可,是《白毛女》主要作曲之一,在戏剧学院期间,郭兰英的《小二黑结婚》就是马可作曲并导演的,堪称是他最后的杰作了,可惜他去世较早。还有胡沙,他是学院最早办的普通科班主任,不久也奉调到中国评剧院当院长去了。老一代的师资还有蔡松龄,他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国立南京剧专第一届毕业生,当了几十年教师,同时也是个好演员,人们不会忘记他创造了电影《红旗谱》中的那个动人的艺术形象。
22号里还住有周贻白、白鹰、朱星南和沙新等专家和学界中人。周贻白是中国戏曲史的元老级专家,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进京,就在22号里生活,直至1977年去世,前后有二十多年。他的好友阿英,当时也住在棉花胡同,虽不是戏剧学院的人,作为胡同里的文化名人,却不能忘掉他。他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太阳社的创办人及骨干分子,抗战时期曾用魏如晦的笔名写过历史剧《碧雪花》、《洪宣娇》、《李闯王》等,至今《辞海》中有他的条目。白鹰是山东老区白山艺校的创办人。朱星南也是边区戏剧界的老干部。沙新是延安鲁艺戏剧系的教师……22号的文化名人多多,不能尽述了。
我的胡同生涯三十年,其中有二十多年与周贻白先生结缘的日子。他是我的师长、老前辈。我不是他的入室弟子,但我的很多专业知识,都从他的言谈身教中得益匪浅。
当年,鼓楼东大街263号(旧门牌103号,后门属草厂胡同),也是学院教工宿舍重点之一。其他胡同里一般教工宿舍,也是卧虎藏龙。
徐晓钟是十年浩劫后戏剧学院新一代接班人的领军人物,他1949年从南京剧专转来,上世纪五十年代留学苏联,回院后从事导演和教学,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当了多年院长,后来还成为全国剧协副主席,也是胡同文化名人的中生代一员。
半个多世纪以来,历届各门专业的毕业生中,从戏剧学院这所胡同名牌大学的校门走出来的文化名人、明星大腕那就更多了。早期,以田华、陈兆华、林连琨等为代表,应该不下数十人。“文革”结束以来,以陈宝国、鲍国安、李保田、姜文、巩俐、王志文、章子怡以及最近刚冒出来的汤唯,应该有上百人吧。
今天的戏剧学院师资队伍,几乎全是历届毕业留校的优秀人才,他(她)们有的名扬全国,更多的是默默耕耘,坚守岗位。
戏剧学院胡同周边的北京吃食,是我三十年胡同生涯不可或缺的风景线之一。
当时,提篮叫卖的烧饼夹肉、羊头肉,那是北京走街串巷的,随时想吃,都很方便。
入夜之后,附近到处都有卖馄饨的,也往往能遇见熟人,很是热闹。记得在宽街附近,经常见到石丹等人,那时她们还在歌剧系进修,尚未结业。有时,我坐末班当当车在地安门新华书店下来,就在书店门旁的馄饨摊吃宵夜了。这个馄饨摊专做夜深的生意,老板人缘极好,专程赶来吃他的馄饨者大有其人。给他挑担子的是个壮汉子,白天拉洋车,晚上就专替他挑担打下手。他的馄饨我看不比王府井的馄饨侯差,除了大棒骨熬汤,还有三两只小鸡,也放入汤锅内,供嘴馋的人另买。我是他的常客,不看戏的时候也会专跑去解馋。
此外,在宽街妇产医院附近,还有一家苏州排骨面,也很有特色。那位女老板想必就是个苏州人。她的小本经营,做的只是街坊生意。女老板像个家庭大嫂,到她那里吃碗苏州排骨面,还是很过瘾的。再有,在宽街十字路口,铁狮子胡同把口附近,还有三个光棍兄弟合作经营的一家小铺,无论是想吃馄饨或是汤面,都是现包现做,后来和他们混熟了,往往给我做的面条,在和面时另打入一个鸡蛋,我是广东人,在北京能吃上儿时常在家乡吃过的鸡蛋面,实在是别有滋味。
我当时没有家,是个自由身。戏剧学院食堂的饭菜吃腻了,中午经常到附近吃偏食。锣鼓巷内有一家回民小馆,我也隔三差五跑去,和当老板的、跑堂的也有了交情。每次都要几两素炒饼,或是几两牛肉拉面,现拉现煮,这是十分大众化的胡同吃食,许多街坊也常来光顾,有些一来就是要一斤、二斤的。
说起牛肉面,周贻白先生常带我去东安市场的奇珍阁。那是一家湖南馆子,周先生也专吃牛肉面,而且每次都吩咐跑堂的:“要多加码子(即多给牛肉)。”,因为是老乡,跑堂的对他也都分外照顾。后来奇珍阁没有了,我又常到马凯餐厅吃湖南牛肉面,可以说有瘾。
我的胡同生涯到1980年就结束了。但是,名牌大学的胡同历史尚在延续,而北京几乎所有艺术院校都迁往新址了。由于戏剧学院在棉花胡同的地域条件有太大局限,几十年来,迁址问题也在不断考虑,现在终于在昌平找到新的校址,看来这段胡同历史也该画上句号了。
陈永康
《北京晚报》2008年7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