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文学系2005级 詹睿霞
您好,这里是一封信——
有缘看到的,都向您致意:
好久不见了。
我想我应该写一封信,在知道自己不会出现在学校75周年校庆活动的现场之后。
开始时我并没有想到要写信,我坐在离北京挺远的一张桌子前面,想着我要如何才能抵达学校,要如何才能说出这些话,这些话在我心里已经呆了好一阵子了。我坐在那儿谋划,如何不被记忆的熟悉和临场的氛围所控制,如何在说话时不被情绪的风力卷走,而是让那些话尽量顺利并准确地呈现?
我不能。就是这样。
接着我放弃了谋划和挣扎。
所以,当我决定写一封信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假如此刻我们站在一起,或者坐在一起,我极有可能说不出它们,它们不在日常对话的轨道上,它们也不是一份演讲。
也许一封信是那个适合的形式。
很多年前,刚进入大学不久的一次课上,我们的老师说,不知道你们来中戏学习,是一件好事呢,还是一件坏事。从我的座位看过去,正好看到老师的脸,但我没看到他的眼神。我琢磨着那句话,心里升起来一团雾,为什么来学习会成为一个疑问,为什么学习会是坏事?
来到中戏对我而言非常巧合。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喜欢文学,我也是这样对周围人说的,喜欢。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喜欢不能让一个人做出毫无顾忌的坚定的选择,喜欢会变化。我用喜欢这个词搪塞他们的好奇或不屑。我真正想做的是打捞水泡、解放水泡——有些什么在我这里沸腾、产生水泡,一刻不停。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迫在眉睫。
那真是一种即将发疯的感觉,渴望学习文学,渴望遇到一个文学老师。我向虚空投掷出我自己,然后听到虚空的声音:你好。
来到中戏,当然是一件好事,不能再好的事,想到我可以把所有的时间拿来研究水泡,而不浪费在别的什么事上,我就觉得是做梦一样的好事。于是,刚入学不久的我,面对老师突然抛出的那样一个问题,产生了属于自己的肯定的答案。
毕业之后的许多年里,关于水泡的问题时而清晰、时而迷惑。我看到许多人会思考时间的问题,金钱的问题,安居乐业的问题,生命的问题,完全不是问题的问题,但不思考水泡的问题,不处理,也不着急,尽管水泡正令他们窒息。他们另有一条时间线。
我理解了老师为什么会问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然是好事,也是坏事。但仍然是好事。
我想这是戏剧学院给我的礼物。
这座小学院自有它的名气和声望,可那既不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也不是学院传达给我的体验,那是漂浮在外的表面的印象。有时候我遇到一些人,当他们得知我从哪里毕业之后,我就消失在他们眼前了,他们开始和一个想象中的中戏学生打交道,被那层表面的印象笼罩住。我会有些尴尬,也感到失望,为什么我们无法拥有平等的、直接的关系?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那座小小的学院,在那里时,我们生活在直接的关系里,为什么会那样轻松和容易?我们能不能把那样的关系复制到所有的地方去?
我的老师正是那样对待他们的学生,从人到人。他们面对眼前的这个学生,只是去对待,不带有评断、定义、比较、要求,这意味着他们也同样是那样对待自己。直接地、而非曲折地面对他人时,我可以看到爱在我身上,自由在我身上,不是从哪里长出来的,不是从哪里借来的,而是本来就在。
我想这又是戏剧学院给我的礼物,我们终会回到自己本来的面貌,不用逼迫自己(以及别人)非得展现出任何形态。这会让所有人松一口气。我钦佩和感激学院在进行着一种罕见的、独立的、人所真实需要的教育,这不是一种短暂的、立竿见影的努力。我也曾悲观地想到,如果再没有一个老师去实践爱和自由的教育,如果我们只是去传授技术,比拼技艺,而并非借此去感受一切,去获得自己独一无二的体验,我们会活成什么样子?想到这些我很害怕,所以我想祝福中戏:把那少见的、罕见的教育坚持下去,相信爱和自由的永恒,带给一年又一年的学生,带给身边的人,带给你自己。正在写信的这个人,祝福你,支持你,感谢你,并在某处守候。
在戏剧学院,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是学艺先做人。我在这里体会到的做人,并不是成为什么人,也并没有一个属于人的概念摆在那里。如果仅仅是去建立或习得一个所谓的“人”的标准,然后鞭策自己去执行出那种种标准,再告诉自己,好了,我在做人,那我实际上就没有在做人。当然,这也只是我自己的感知和理解。
虽然“学艺先做人”出现的频率也许可以达到令人麻木的程度,我却并不认为它是一句空头好话。它是某种震耳欲聋的钟磬,当你迷路的时候可能会听到它。我就听到过很多次,想找到自己并不容易。我心里的学艺做人即是首先认清自己,但在这个过程里,遇到什么、发生什么都有可能,这不是一个没有危险的彻底安全的地带。如果我真的想学艺,如果我真的在乎,我就无法从这个过程里逃走。所以真的很有幸能聆听到钟磬声响。
曾经在一出戏剧里我看到,一个夜晚的舞台上,一个瘦小的演员站在灯光下,她有点发抖。接下来,她在观众难以觉察的一瞬间里,由不安转变为平和的、由衷的轻松。一个快速的瞬间,就像她从未有过不安。那真是一个奇迹的时刻。
那是一次人的心念的转变,我想,而那个瞬间返回去成就了舞台。
无路可走的时候我会想到老师。
“你得自己想办法”,很多年里我常常听到老师这样对我说。
当然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过这句话,这是我想象中的声音。如果老师在我身边,会给我什么样的建议?如果是老师来选,会做出什么选择?我忍不住这样去想。
“你知道路在哪里,你只是没有走过去,你害怕那条路上没有人”,有时候我听到老师这样说。当然他们也从未这样说过。
不同的学年里我遇到不同的老师,我觉得每个老师都正是那段时间的我最需要的老师,然而不会有一个老师永远站在你旁边,帮你解决所有的难题。老师把能够教给你的教给你后,就会离开,你要独自去面对源源不断的问题,那些你曾经认为自己面对不了的。
后来,以及最近,当我一个人沿着一条河回溯行走的时候,我看到老师其实已经把许多东西刻在了岸边的山石上,石头静静躺在水边。这是一条充满水泡、会沸腾的河流吗?我不知道,面前的这条河只是流淌着。
我想谢谢刻石的人。他们包容和启发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这样想过,但在我的感受里的确是这样,承蒙了包容和启发。
现在我打算换一个词语去看待自己和中戏的关系,不是学习,是领悟。这是个漫长的过程,它还在持续,并转化为我生活与面对世界的方式。然后我再次想到老师说的另一番话,那天,我们聚在学校的小花园里,我们就在花园里上课,老师的声音传来:“你可以决定自己是否要写,并且你不是非得要写点什么”。
是的,不是非得。
以上,来自一个从戏文系毕业的同学,
今天是四月十八日,此刻眼前有山和太阳的光,风是热的,
再向远看,也可以看到东棉花胡同3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