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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音绕梁:铁扬与中戏的岁月回响
时间:2024-12-04

这次展览命名为“归音”,因为这是一个学子归来的声音。我想用我的声音告诉母校,离开你之后,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这些作品。或许,我没有辜负你的期盼。

——铁扬



铁扬早年有三个志愿:第一志愿是要做一名交响乐队指挥,第二志愿是做一名作家,第三是做一名画家。现在,89周岁的铁扬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文艺“杂家”,油画、水彩、水粉、水墨、雕塑、文学……都有所成就。不论是早年的三个志愿,还是人生路上成为杂家,都与铁扬的母校——中央戏剧学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铁扬将中戏和自己的关系形容为“母子”关系,“母亲生育了血肉之躯,这是一个人的出现,而母校会把你培育成为一个真实的人,我所谓的真实,是母校给了你专业技能、文化教养和文化积淀。我那些杂七杂八的技能,只有在中戏独特的教育中才得以获得。”这次学子归来,他带着自己一生的劳动轨迹,给母校做了一个汇报。



这个汇报,酝酿已久。历时一年多,2024年9月28日,“归音——铁扬艺术展”在中戏舞美楼白空间展出。这次除了绘画、舞台美术、雕塑作品的展出,他在母校的课堂笔记和近年的文学著作也陈列其中。展出一个月以来,观众无数,或驻足欣赏,或流连忘返,中戏师生沿着铁扬的劳动轨迹,探究艺术的真谛。

铁老与中戏的故事就藏在作品背后。


一、那时我在中戏,成长无限年

展厅里有一面墙,洋洋洒洒上万字,记录着铁扬在中戏的故事。

80岁时,铁扬在《十月》上发表了《那时,我在中戏》,他想在自己思维还敏捷的时候把对母校的思念倾注笔尖,想以亲历者的身份回忆中戏那个黄金年代,“我一定要在我有生之年把中戏那个时代特有的历史风貌和雄厚的文脉根基写出来,我就是在那种氛围下,在名师们教导下成长起来的”,铁扬说他在中戏的5年可谓是经风雨,见世面。

铁扬1955年考入中央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当时欧阳予倩、曹禺、周贻白等等老一辈艺术家都在,著名油画家李宗津、罗工柳,以及徐悲鸿的高徒孙宗慰、冯法祀都是中戏的老师,还有留苏回来的舞台美术家齐牧冬等,各位文艺大家近在咫尺,内心的仰慕指引铁扬走向文艺事业。

在文中,他写道:“那时的中戏屋宇简朴,但学者和专家人才济济,集中着国内戏剧界、美术界许多顶级精英,或任领导,或亲临授课,我所谓的见世面就源于此吧。这时,一个从河北家乡进京的青年,无疑就像进入一个天赐福地,一切都出乎你的所料。昨天你刚从报纸的铅字里得知欧阳予倩的名字,今天欧阳予倩的真人就出现在你的面前。”


欧阳予倩老院长


铁老与中戏是如何结缘,与舞台美术又是如何结缘的呢?

1950年,铁扬15岁,他从被称作革命摇篮的“华北大学”来到保定,因为一个考题“哭”的成功被贺昭女士挖掘到了表演天赋,进而召入河北省文工团。这个单位是由原来的冀中、冀南、冀东几个文艺团体合并而成,是河北省内顶级文艺团体。不过有着表演才能的铁扬并没有迷上演戏,而是在美术的吸引下,转入团里的舞台美术队。

在河北省文工团的学习工作,让他有缘接触到中戏的老师。河北建设剧场时,中戏的李畅老师作为剧场专家来到河北,铁扬也因此得知“中戏的舞台美术系正在招生”。带着对美术的憧憬,铁扬报考了中央戏剧学院和中央美术学院,被两所学校都录取了,但他最终决定到中央戏剧学院学习舞台美术。“中戏吸引我的有两点,一个是我的兴趣广泛,如果在央美上学,我只能学到绘画,但在中戏,当时的四大系能让我接触到更多的知识。另一个原因就是戏剧界大专家,欧阳予倩、曹禺、周贻白等名人都在中戏,我早就有所耳闻,内心充满向往。”


铁扬大学时代合影


在中戏,铁扬积淀了非常深厚的美术功底,结识了各位名家教授,这为他成为画家奠定了基础。同时,他的毕业设计《克里姆林宫的钟声》,还作为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的献礼剧目公演。当时作为献礼演出的还有芭蕾舞团的《天鹅湖》、梅兰芳的《穆桂英挂帅》和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


话剧《克林姆林宫的钟声》舞台设计稿

铁扬的入学通知书、课堂笔记与信件


除了绘画,铁扬第二志愿——成为一名作家,也与中戏有关。铁扬说,“中戏的滋养是全方位的, 给我文化积淀,包括戏剧学、导演学、表演学、文学的知识。正是中戏开设的名著选读课,促使了我对文学的跃跃欲试。”在名著选读课上,他从关汉卿读到莎士比亚,从蒲松龄读到托尔斯泰,课后的作业也督促他真正写点什么。

那第一志愿交响乐队指挥呢?铁老讲到,在中戏时,除迷恋交响乐音乐会外,学校有很多黑胶唱片,他全部都听过很多遍,还用为自然博物馆画“恐龙”的报酬买了一架手摇唱机。一旦接触后,便激动得不能自己。“那时我觉得在指挥家的指挥棒下,活跃着的不只是几件管弦乐器的发声,那是一个世界,一个人类社会的骚动,是大自然在和谐中的搏斗,在搏斗中的和谐。”

除了早年的三个志愿,铁扬老师还讲述了一个他在中戏的小故事。“我小时候口吃,一直到上大学还是,我不敢说话,怕提问,最怕提问。怎么办呢?我就旁听表演系的台词课,有时候挤在教室里听,有时候在窗户外面听,学生在里面念,我就在外面模仿。”中戏的开放包容和“五花八门”的课程,给了他全方位的滋养。


《那时,我在中戏》片段节选

“那时我在中戏,我听过院长们的谆谆教诲。那时我在中戏,我完成了先生们、老师们交给我的作业。那时我在中戏,我做过毕业设计,还曾为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献礼。我完成毕业答辩,又有了和导演的合作从不愉快到愉快的经历。假如我遵循我所学专业走下去,我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名舞台美术家,可我做了舞台美术行的叛逆者,吸引我的竟是文学艺术行的五花八门,但欧阳院长那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嘱咐常在耳边回响。”


二、毕业扎根生活,深挖题材创作

铁扬说,年轻时,总觉得画家之所以为画家,是靠超常的智慧,待到自己画得有把年纪时,才发现画家那劳动者的本质。他也真正践行劳动者的本质,用各种艺术形式去反映我们民族生存状态,几千幅的作品和百余万字的文学作品就是他的劳动量,艺术展就是他的劳动轨迹的缩影。

大学毕业后,铁扬本能顺理成章留校任教,但在家乡和绘画的感召下,他回到河北成为一名职业画家。可是在时代洪流下,他的画笔几近搁浅了十年,只有偶尔几次“潜入”太行山画写生。70年代中期,停课10年的中戏复课,铁扬当时的班主任齐牧冬老师来到河北,提议铁扬回中戏任教,带着对母校的感恩,他告别家人,回到中戏。

在中戏任教的两年,他一边教学,一边从事舞台美术工作,《阿Q正传》《文成公主》等都是在这个时期所做,培养的学生也是人才辈出,有的在学校任教,有的活跃在各个艺术领域,还有的学生成为了哈佛大学终身教授。


舞台美术作品


在中戏的生活有师有友,那为何又离开中戏?铁扬讲到,“我离不开绘画,离不开属于我的那块热土,我要成为真正的专业画家。”在内心的驱使下,他下定决心再次辞别中戏。齐牧冬老师跟铁扬说,“我不勉强你,你做画家或许更适合,我期待你的画”。带着这样的期待,铁扬再次走上寻找文艺创作的路。



扎根人民、扎根生活是文艺创作最根本、最关键、最牢靠的办法。什么是扎根生活,铁扬认为“找到题材就是”。于是铁扬走进太行山深处,走进冀中平原和冀西山区,“我毕业了,并不等于会画了。余下的问题要自己去寻找去开拓,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对题材的占有和认识生活的角度。先有题材,然后才有艺术形式、艺术语言。”

在家乡的山水中,铁扬找到了自己的题材。那是温暖的土炕,是金黄的玉米地,是漫山遍野的梨花,更是人与自然的生存关系,他把自己扔到生活深处,把情感释放在作品里。河北美协主席祁海峰在“归音·铁扬艺术展”学术研讨会上提到:“铁老的每一幅作品看似一个个具体的生活景象,但连在一起是揭示了整个河北大地最深层的主题,是对河北大地史诗级的描绘。”


纸本水粉《没有风的日子》1977年


在拒马河写生时,他听到了“河里没规矩”的故事。故事讲的是夏天中午,当地的闺女媳妇可以和男人面对面下河洗澡又互不干扰。一次偶然,铁扬真的遇见了“河里没规矩”。他看到女孩叽叽喳喳跑进玉米地,五颜六色的衣服被脱掉,健康美丽的躯体在地里开始闪烁,女孩的身影和玉米的秸秆交织的互动⋯⋯“此时,我作为一个画家,只有一个感觉,啊,大地复活了。”一瞬间成了永恒,他看到了人与自然和谐的大美,玉米地里的下河者,也成了他艺术生涯一个永远的追求。

如果说绘画是他的右手,那文学就是他的左手,他用画画和文字记录着时代,描摹着当时的人民生活和精神风貌。正如郝戎院长在展览前言中写道,“铁扬先生是文画兼修的一代学人。其画作不但呈现出散文、诗歌的艺术气息,更饱胀着鲜活的生命汁液,不仅具有独特的绘画语言,更传递出富有力量的时代精神。在绘画创作之外,铁扬先生还以文学之笔娓娓讲述着自己的人生和艺术经历。观其画作与读其文章,缺一不可,这既是我们理解先生艺道之关键,也是认识其思想境界之根本。”

他的画搭配散文一起欣赏,妙趣横生。画里说不清的,在文字里;文字想象不到的,在画中。这些散文像作画日记一般,记载命中注定的瞬间。


纸本水粉《通往水库的路》1977年


每一幅画背后都有故事,都有人。看到《春讯》又让他想起油红瓜子脸,研究过又放弃油画的“小格拉西莫夫”,《通往水库的路》让他想起为他烧炕、给他引路的女孩西芹,想起西芹健康明亮圣洁的脸。而他也会记着这些人,在之后的日子再次看望,或是三五年,或是十多年,甚至几十年。几十年后再次寻找西芹,明丽圣洁的小女孩在岁月的洗礼下成为两鬓斑白的大妈,从再次相见的茫然,到醒悟后拥抱痛哭。

看《午夜喂牛》这幅图,能被那金银交织的唯美震撼,但读一读《午夜喂牛者》,你会明白,一个白日里羞答答的俊俏媳妇,在午夜想起牛没喂,顾不得穿衣冲出去的情形。他能画出女性的健康和美丽,也能写出女性的自由烂漫。

我想,回到故乡的铁扬,成就着自己,也成就着中戏。因为,他将在中戏的所学在河北大地上发挥到淋漓尽致。


《午夜喂牛者》片段节选

只见全福媳妇径直向牛棚走去,噢,她是出来喂牛的。在院子一角有个敞开的牛棚,一头黑牛头朝外吃草。全福媳妇背朝我弯腰拿起一个筛子,又用筛子撮起一些碎草,晃动着身子把草筛净,再把筛子举过头顶开始给牛添草。于是,一个美的瞬间呈现出来:金灿灿的草节向下飘落金子一般。月光洒在她的肩上、背上和臀上,碎银一般。我说的美的瞬间,不是一个司空见惯的美。那实在是人间的大美,一个干载难逢的大美。全福媳妇喂完牛,扔下筛子,闪电一样闪回了屋里,月光、星光追了她一路。


三、这次学子归来,撒下新的种子

这次,铁扬带着他的劳动轨迹回到母校,请各位老师、专家、校友对自己的劳动“评头论足”。铁扬还向母校捐赠了画作两幅,以及自己所著的17种画册和文学类书籍。

展览开幕第二天,铁扬老师和学生面对面开展了2个多小时的讲座。中央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主任张洪琛讲到,“数月的展览策划,3个小时的开幕式,4个小时的研讨会,铁扬老师全程参与,他对母校的深情让我十分感动。大家都知道铁扬老师已经89周岁了,为了筹备这个展览,我们经历了数月的时间,特别是近期的开幕式、研讨会,他已经投入很大的精力,但他依旧坚持和同学们见一面,讲一讲他对艺术的体会,希望给同学们提供一些参考。”



这次讲座既有铁扬对绘画色彩、感觉和逻辑等专业知识的认知,也有关于艺术与劳动、题材间的思考,还有他在母校的种种回忆。他在中戏讲座上收到过启发,也想将这份“给予”传递下去。这次,2个多小时的讲座中,他旁征博引、妙趣横生,将浓缩数十年的宝贵经验传到下一代的脑海中。

这两天的展览上,专家、校友们对铁扬老师作品的色彩非常赞赏,对此,铁扬总是感谢油画大师罗工柳。“我当时和你们一样,在中戏听讲座,听完罗工柳先生的课,我才对颜色的‘有点明白’的。罗先生说钢琴琴键有88个,调动起来才能有美妙的音乐,调色板上的颜色也应该对此。”过后,铁扬老师重新带着油画来到罗先生家,罗先生仔细看完后,说:“对了,就是这样画!”

“我们再讲讲逻辑,逻辑是艺术家和作家要严肃对待的问题。……”铁扬从舞台美术讲到绘画,从画家劳动者的属性讲到题材的挖掘,从当时的课堂回忆讲到现在舞美的发展……讲义随着风翻动,学生全神贯注。



不论是这次的讲座还是他的散文,娓娓道来之下能感觉他在“教”,这似乎是老师的特点,自然而然,深入浅出又恰到好处,例如讲座上讲到绘画中感觉和逻辑的关系时,他提到“黑云压城城欲摧”“天街小雨润如酥”这些诗词,强调“压”和“酥”就是调动了感觉。“高级感觉时是感受的升华,有时单靠逻辑没办法画出枝繁叶茂,这时就需要调动艺术感觉”。

不过,铁扬的“教”不是权威俯视或者大声疾呼,而是淡淡缓缓地流出,包括讲座中,他始终强调,感谢你们愿意听我这样一位老者的讲座,不要给大家添麻烦,你们有自己的考量,我不知道我的对不对……


讲座合影


如果说2个小时的讲座意犹未尽,铁扬留下的17本画册书籍则是巨大的宝库,等着学生前来翻阅。《大车上的我》是铁扬的自传小说,从中可以窥见当时中华民族的生存状态;《大暑记事》是铁扬2023年出版的散文随笔集,随便翻开一页,都能汲取到力量。其中,《文学就是文学》讲述文学的“选题”和“开掘”,他写道“作家写作总有两件事要做,一是选题,一是开掘。好的作品都具备选题严和开掘深这两个特征。选题严就是你要描写的生活在你的灵魂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它能引起你描写的欲望。开掘深就是你有能力驾驭所描写的题材,开掘像农民打井,打井要打出水。文学的开掘应该深到符合逻辑的“出其不意”,那已经是智慧的“泉水”,那就是文学。”

不论是绘画还是文学,他一直在劳动,在他的劳动轨迹中,中戏“求真、创造、至美”的校训可知可感。这次“归音”动人又震撼。



结语

伟大的艺术家,无一不是在埋头苦干中创作出精品的,铁扬一生都在埋头苦干,现在依旧钻进工作室,文学绘画都笔耕不辍。铁扬在《大暑记事》中写道:“从艺是需要几分天真和执着的,执着地不为任何潮流所撼动,也无心指望形成什么大热闹,只希望留给艺术界,留给人间几份纯净,抛弃的是所谓的轰动效应。”

铁扬抛弃了轰动效应,但余音绕梁,久久不绝,成为中戏、艺术桃源中厚重的土壤,养育着新一代的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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