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高考刚刚结束,考生们又将面临填报志愿、选择专业的问题。前不久,教育部公布了新版《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共新增29种本科专业,并纳入2025年高考招生计划。在艺术院校当中,数字戏剧、数字演艺设计、智能视听工程、智能影像艺术、虚拟空间艺术、游戏艺术设计等新增专业备受关注。在当前科技革命、产业变革的大环境中,这些新增专业带着文化科技融合的鲜明烙印和发展方向,反映出国家进一步强化教育支撑、推动实现2035年建成文化强国战略目标的任务要求。新增数字戏剧专业本科招生,中央戏剧学院是目前全国唯一设点招生的单位。日前,中国艺术报记者郑荣健专访了中央戏剧学院院长郝戎,请他就数字戏剧专业的学科建设、人才培养等话题介绍了有关情况。
数字戏剧代表了一个新的未来
记者:中央戏剧学院是新增数字戏剧专业本科招生的全国唯一设点单位,在科技文化融合方面,目前中戏有哪些学术和师资储备?做过哪些布局和探索?
郝戎:中央戏剧学院的教育培养方向,在传统意义上,是以戏剧创作为主的。我们很重视这方面的专业建设。我担任院长以后,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今中戏在传统舞台演出艺术的全链条都已经覆盖,面向未来,在科技赋能的语境下,戏剧艺术的发展方向是什么?戏剧艺术的未来形态是怎样的?我们又该如何作为?我不希望有着千年历史、成熟实践的戏剧艺术,在进入新的时代、面对科技赋能的新环境时,只能萎缩成传统非遗的、小众艺术的形式和范畴。
六年前,中央戏剧学院成为北京高校“卓青计划”项目依托高校,成立了以中戏自主团队为主力的北京市高精尖研究中心,开启了传统戏剧的数字化探索,并开始组建跨学科协同团队。2021年,我带队申报了中央戏剧学院智能戏剧艺术空间教育部重点实验室,并获批立项。这类涉及数字科技的实验室,在理工科院校中屡见不鲜,但在艺术类院校中,存在着不小的挑战,不啻于是一次破冰之旅、一个标志性的里程碑。2023年6月,依托实验室相关探索的成果,中戏决定成立数字戏剧系。今年教育部批准新增数字戏剧专业本科招生,我们是目前全国唯一设点招生的单位。这得益于我们多年来一直在持续地思考戏剧艺术的未来发展方向,并进行了相关研究探讨,进行了提前布局。
记者:对于数字戏剧,您有什么样的认识?进行数字戏剧专业建设、开展数字戏剧专业本科招生,对于中央戏剧学院来说意味着什么?
郝戎:直到现在,数字戏剧都还是新鲜事物。它的概念、内涵、外延是什么?我们的专业设置、培养方向和课程内容是什么?应该在哪些方面有所建树?新鲜事物在发生发展的过程中,肯定会伴随着好奇、不理解或者质疑。这里面还有许多基础性、理论性的难题需要破解,要破题,也要破局。从教育部重点实验室和数字戏剧系成立,到数字戏剧专业本科招生获批,标志着中央戏剧学院从原来的传统出发、从镜框式舞台的戏剧艺术创作人才培养,全面实现科技赋能,开启了艺术与科技融合探索的新征程。细心的朋友可以观察到,像中国传媒大学、上海戏剧学院等同时获批的相关专业,似乎都包含了科技元素。为什么选择数字戏剧这个概念?因为它代表了一个新的未来。数字化既是整个戏剧行业发展的重要动力,更是未来戏剧教育的方向。
科技赋能新的演出业态,目前仍处于探索过程中。我们的部重实验室位于昌平校区和东城校区,设有三个新型舞台和一个智能云平台,部分成果正逐步走向成熟。它贯通了从观演关系到舞台创作的全过程。这是一场革命,不能说是颠覆性的,但它充分利用了这些特点、充分利用了科技的手段,来解决传统舞台创作和观演关系上的一些不可能。于是,很多新课题被提出来了。比如,戏剧艺术的特性强调假定性,现在由于科技赋能“逼真性”更加突出了。科技赋能带来的逼真性,改变了传统舞台演出的时空转换和现场体验。某种意义上,它给观众带来了不同的体验感,在重塑观演关系上又迈了一大步,值得在新的专业建设框架下进行拓展、深入研究。获批数字戏剧专业本科招生,对我们来说是一种鼓舞,表明国家认可我们所进行的探索。
文化和科技是数字戏剧的一体两面,通过交叉融合实现上升发展
记者:对于这个新兴的专业学科来说,您觉得目前面临的主要挑战是什么?中央戏剧学院会采取哪些措施来应对?依据的核心理念是什么?
郝戎:在科技革命和产业革命的赋能下,艺术创作和演出业态如何在传统基础上发展?如何创造最新、最美的中国形象?这是我们面临的一个问题。由于基础学科的背景泾渭分明,学习艺术的同学在编程方面有困难,需要逐渐补习编程课程;对于理工科的同学来说,艺术思维尚未建立,只会使用技术。在交叉课程的设计规划上,我们有过一些尝试,也得到了肯定。目前,我们的专业构成还在探索中,但从本科学习开始,会尽力实现文理学科的交叉融合。在理工科学生里面,挑选对艺术感兴趣的人;在艺术生当中,挑选理工科基础较好的。我们可能会尝试和科技公司合作,给数字戏剧专业师生提供一线实践的岗位,从最基层的岗位开始,逐渐摸索专业建设的经验。近些年来,我们跟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北京理工大学、北京邮电大学陆续签署了战略合作协议,成为亲密的合作伙伴。他们在技术上有优势,我们在内容和艺术上领先,相互之间形成强强联合、以强砺强。我们刚刚进行了新一届博士生招生,我与北邮徐坤校长联合带文化科技方向的博士生,做了一些有益的探索。在师资方面,我们会进一步跟理工科院校密切合作。涉及技术的方面,由这些兄弟学校协同;涉及文化内容和戏剧本体的方面,由中戏负责。此外,前期我们已经培养了一批关联学科的博士和硕士,他们会成为星星之火的火种。下一步,我们会加大人才引进和整合力度,在尊重教育规律、尊重艺术规律的前提下,在各个环节进一步加强研究设计和实践探索。
我反复强调,在思考数字戏剧的过程中,我始终不敢忘记“钱学森之问”。钱老从国民素养和国家整体发展的角度出发,前瞻性地提出了教育层面的一个根本性问题: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的科技创新人才?从目前的教育体制来看,文化和科技泾渭分明。对于擅长艺术的学生来说,有科技知识的短板;对于科技专业领域的学生来说,艺术很重要,他们又无从下手。数字戏剧专业的问题,其实切口非常小,但从解决“钱学森之问”的角度看,却是着眼于国民综合素养提升的一盘大棋。或许你在思考科技问题时,音乐会给你带来新的启迪;或许在进行艺术创新时,科技会为你赋能。我们需要解决问题,更需要破局,而艺术与科技的交叉是一个抓手、是切入点,通过交叉来完成融合。完成科技与艺术交叉融合后的数字戏剧,科技和文化作为它的一体两面,不再存在交叉,而是像太极中包含少阴、少阳、太阴、太阳,实现了阴阳融合、浑然一体,未来将会是一个新的领域。事物总是在矛盾的对立统一中发展的,我们需要在这个对立统一中实现融合和质变以适应自身演进,达到1+1大于2的效果。
科技赋能会带来演出形态和样式的变化,但真人表演不可替代
记者:您觉得,应该如何协调文化和科技之间的关系?在科技赋能环境下,戏剧艺术应该如何既往前发展、又继续葆有和彰显自身的人文价值?
郝戎:科技飞速发展,在信息技术、数字技术,特别是AI赋能下,戏剧创作生态和传播接受都发生了很大变化。特别是短视频等传播方式,其传播的速度、力度和体验感都大幅增强。这些新生事物具有戏剧元素,但传播量级远远超过了戏剧。2018年我担任院长后,曾经一度焦虑,担心戏剧艺术会随着科技迅速迭代而成为一个非常小众的艺术形式。而现在可以预见,数字戏剧会得到快速发展和广泛应用,演出业态也会层出不穷、不断探索。舞台科技迭代速度越快,反而愈发彰显了“真人演出给真人看”的戏剧作为艺术存在的、人工智能不可替代的审美价值与社会价值。戏剧之所以称之为戏剧,它的本质特征是真人演出,观演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的审美互动。我们可以实现数字人与真人的联袂演出,或其他方式的虚拟仿真,但这只是带有戏剧元素的一种特殊表演形式。严格意义上讲,戏剧是真人(演员)对真人(角色)的模仿,而非机器对人的虚拟仿真。数字人、人形机器人都无法完成真人演出中对人物形象的塑造过程,尤其是对人的情感创造。AI的学习能力很强,但也只会越来越接近演员对角色的创造,至少在短期内无法完全替代人的情感创造,这是戏剧艺术存在的价值,科技赋能带来的是演出形态和样式的变化,但不可能由机器替代演员的个性化表演。
记者:人们对于传统的戏剧本体认知,是建立在现场真人表演基础之上的。数字戏剧可能呈现出来的舞台面貌,会是什么样子?现场舞台还会是戏剧表演的中心吗?
郝戎:戏剧是强调舞台假定性的艺术。传统戏曲讲究“一桌二椅”,西方的镜框式舞台强调“第四堵墙”,彼得·布鲁克提出的“空的空间”更具时尚感,而我认为我们中国的现代演剧观应是“空纳万境”,这都跟舞台时空有关。传统的戏剧演出,在时态上是有分别的,是正在进行着的过去完成时,即舞台上此时此刻正在演出着过去已经发生的故事。它通过转场、换景等方式来完成舞台时空的转换。在科技赋能下,艺术范畴的时空转换已不再是局限,上天入地,屋内室外,用科技手段均可以轻松实现,这对舞台美术甚至具有颠覆性。那么,未来数字戏剧的边界应该如何界定呢?比如,它与影视艺术、游戏等的边界感正在逐渐模糊。电影制作有可能逐渐由现在的“拍电影”演化成将来的“做电影”。现在的软件工具完全可以取代摄影机的推拉摇移,采用AI技术进行虚拟拍摄。以前数以亿计的大片拍摄成本如今有可能只斥资百万即能拍成。资本并不愚蠢,这样的性价比,必定会带来新业态的飞快发展。将来你想请谁扮演角色,也许只需购买演员的形象IP就可以了,不需要演员来表演,只需导演在工作室按照创作思路设计他的表演即可,其他由AI完成,甚至比演员表演更加精准,一切均由设计创作完成。但是,机器人“演”得再逼真、电脑前表演设计得再精准,它还是没法替代真人演出给观众带来的审美体验,这是人的艺术行为所具有的独特价值。AI的仿真和真人的艺术创造给观众带来的审美体验一定是不同的。
未来的戏剧形态,或许是帮助解读人性的哲学密码
记者:业界可能有一种担忧,随着科技发展,艺术体验得到了增强,但也带来了深度被消解和内容扁平化、形式碎片化等问题,数字戏剧可能会更加直接地面对这种状况。
郝戎:这是数字戏剧需要思考的重要问题,其实也是人类不得不面对的一个全球性话题,并非数字戏剧所独有,而是事关人类文明永续的话题。人类社会要发展,不可能保持着老子所说的“小国寡民”的状态。本雅明提到的机械复制时代,必然带来艺术媚俗和深度消解。像后现代剧场的观念,就带有很强的解构性。艺术探索需要百花齐放,需要通过各种实验、实践来丰富表现形式,但戏剧艺术不能被无厘头解构。事实上,在数字戏剧概念尚未提出之前,传统形态的戏剧也一直处在动态发展之中。我始终认为,无论是传统形态的戏剧还是科技赋能的数字戏剧,演出与审美的多样化始终是遵循着戏剧艺术特有的发展规律的。戏剧是艺术,但我更认为其深层逻辑是哲学。戏剧是身披艺术外衣的哲思。戏剧是人类社会产生以来,根据自身发展需要而进行自我探究的手段,是人性的试验场,是探究情感与思想、探究人的善恶美丑的手段,并通过艺术的形式审美地揭示和表达出来。从此意义而言,戏剧的深层逻辑是哲学,未来的戏剧形态,应该是帮助人们更好解读人性的哲学密码。
记者:您对数字戏剧的未来有什么样的展望和期待?
郝戎:实现2035年建成文化强国的战略目标,不仅包含传统的艺术领域,也包括它的创新表达与传播业态更新。未来科技赋能将会带来中华文化传播力、影响力的极大提升。在这些方面,数字戏剧发展天地广阔、大有可为,我们必须把探索建设的责任和使命扛在肩上。我始终认为,科技和文化分别代表了人类文明演进的两个途径。人对客观世界的认知和对人本身的自我认知,它们相辅相成,必不可少。区别在于,科技运用概念、逻辑和实验等理性方法,揭示大千世界的起源、演变和发展。艺术与科技目标相同,但路径完全不同。它充满感性的、异构的、理念的想象,揭示人性的善恶美丑且更有温度和感染力。“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鲲鹏展翅九万里,从科学角度看是荒谬的,从艺术角度来看,虽不合理,但却合情,反映出了古人广阔的胸怀和丰富的想象力。科技和文化,从人类文明实践的进程来看,两者相互补充,一体两面,殊途同归,互为佐证,这个方向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数字戏剧,亦是文化与科技在其自身发展进程中规律性的相遇、交叉,进而融通,如此融合为新的事物亦是规律使然,是必然的。在这新生事物产生的过程中,原本泾渭分明的文化与科技,终将会突破自身的禁锢,拥抱对方,和合一体,形成新的业态。也许数字戏剧就是这种新业态显现形式的代表,因其本身就是文化与科技的综合与总和。我想,将来人们不会再为数字戏剧到底是属于科技还是隶属于文化范畴争论不休,二者已然合二为一,科技本身带有文化的属性,文化亦需要科技作为支撑,数字戏剧将有可能成为人类文明进程中带有科技文化共同属性的新生文明产物,是文明产品的新形态。
原文发表于《中国艺术报》(2025年06月11日头版)